雁窝岛
李占恒就《雁窝岛》文致函张朝阳
朝阳先生:
一年前,我们在哈尔滨相识,得益多多。盼我们再相聚。
我正在写《发展黑龙江---黑龙江地域文化符号》,文学艺术方面,我写了萧红、郭颂、马绍信(电影《大决战》林彪扮演者)、于志学、晁楣、张朝阳。以亲历采访,图文结合,随笔入书。您与晁楣我写在“雁窝岛”,如郭颂写到绥化宝山乡,于志学写到肇东板子房。您从文字上可以看到,“雁窝岛”的上一篇是“珍宝岛”,“珍宝岛”里,我写到孙玉国。
您看看,这样写您是否可以?不正确的地方,请您修改。
书什么时间出来?不好说。您觉得文章可以单独发表,大权交给您,届时寄来发表的报刊留作纪念即可。
6月,我计划陪同孙玉国去漠河、黑河,在哈尔滨调正的时候,我会去看您。
致礼
李占恒
马克斯威尔从珍宝岛出来,便往内地扎了389公里,到了853农场。那个时候,853农场改了建制,变成了生产建设兵团3师21团,真正成了准军事单位。珍宝岛反击作战期间,周边的生产建设兵团在支援前线作战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马克斯威尔对此很感兴趣,于是结束珍宝岛的采访,便乘上部队提供的吉普车,走出山林,越过沼泽,到了这块广袤无边的大平原。
我们循着当年马克斯威尔的行军路线,到达853农场。那时是极差的乡间公路,现在是柏油大道了。马克斯威尔当年看到仅仅是一座农场,而我们此番看到的是,集农业、畜牧业、加工业、商贸业为一体的托拉斯。她现在拥有32个成员企业,生产雁窝岛牌9大系列100多个品种的产品,其精制米、大豆油、面粉、豆粕、白酒、乳品、陈醋等主要产品多次获国家优质产品称号。这个托拉斯有两个名称:除853农场之外,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中国黑龙江雁窝岛集团。
雁窝岛,地图上没有这个名字,但实有这个地方。她的具体位置在宝清县的东北,挠力河与宝清河的交汇处,地图上的名称叫“853农场4分场”和“853农场4分场打鱼队”。何以用属下的名字为集团冠名?除了“雁窝岛”这名字,很绿色,很浪漫,很温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很有名。
郑加真在《北大荒移民录》中说:“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垦区内外几乎一提起北大荒就是‘853‘,提起’853‘就是雁窝岛——雁窝岛成了北大荒的代名词!”
雁窝岛的开发,一直作为十万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的典范,记录在北大荒垦荒史上。
当初这里是一片沼泽。现在,一半开成耕地,一半保留沼泽。农场在保留的沼泽地成立了自然保护区,名曰“雁窝岛湿地保护区”站在4分场打鱼队的瞭望架上,能看到沼泽地的全貌:近处有鸭子捉鱼,远处有鸥鸟飞翔……现在虽然见不到“野鸡飞到饭锅里”,但是偶尔会有野鸡飞到院子里;当年鲫鱼8分钱一斤,成大车拉,现在没多少鱼了,保护区给打鱼队特殊政策,别处的水禽不可以下水吃鱼,这里的可以。因此这里的鸭蛋很有名,那鸭蛋的黄儿是红色的,油汁特别多,别处鸭蛋3。5元一斤,雁窝岛的鸭蛋4元一斤。
沼泽地不许人进去的,因为那是“大酱缸”。
沼泽地因地貌不同,有两个土名:涝洼塘、“大酱缸”。两种地貌,都有草筏生长在水面,不同的是涝洼塘水浅,水底坚硬;而“大酱缸”则水深,淤泥厚积——人掉进涝洼塘有救,如果掉进“大酱缸”,那是遭遇“灭顶之灾”。望着“大酱缸”,我想起中国电影《万山千山》,掉进沼泽的红军战士;想起苏联电影《这里黎明静悄悄……》深陷沼泽的苏联女兵——他们原本是上前线杀敌人的,但是恶劣的自然环境先把他们吞噬了。
看着沼泽深处的“大酱缸”,我没有感到恐怖,从生态保护出发,我产生一种欣慰,“老虎”总是保留下来了。当年将荒原连成机械化耕作的大平原,仅战胜沼泽,便显现出万分的艰难。1956年王震将军为853农场选址,他往地下插了一根棍,以那根棍为中心画了一个圈儿,圈进了1228.6平方公里的荒原,雁窝岛在王震将军这个圆圈的边缘儿。接着便有数万转业官兵、支边青年、知识青年奔赴到这里来了。我们在场部找到了那位当年陪同王震将军选址的战士。
车守松,山东牟平人,76岁,腿脚不好,拄着拐棍。老车1947年当兵,由山东打到广州;接着入朝参战;不久,回国修建鹰厦铁路;接着调石家庄、沈阳……最后在黑龙江省的汤原县训练新兵。训练新兵结束,脱去军装,调到位于虎林的858农场,带劳改犯种地。“这活我不愿意干,我找到老红军场长请求调动工作,场长满足了我的要求,把我调到机耕队开拖拉机……”老车把我们领到王震选定场址的那个中心点,从前是荒地,现在是闹市。老车说,1956年,王震要选址建853农场,把我调去陪同踏查。那是我一生最荣耀的事情:整天跟王震将军住在一个帐蓬,整天跟他走东走西。场部这地方早年叫小清河,王震踏查到这里,四面看了看,用步子量了量,把一个棍子往地下一插,说,就把场部建到这里吧。然后又用手画了一个圈……“你看看就他这一句话,现在这里成了大气候,开了多少地,打了多少粮,养了多少人啊!”数字显示,现在853农场有耕地81万亩,人口4万有余。只一个853农场,便相当两个新加坡,一个香港。集团年生产粮豆30万吨,商品率达到80%。
老车还有得意之作——当年开拖拉机出入雁窝岛,给开荒的垦荒队员运送给养。一次在通过沼泽地的时候,拖拉机陷进“大酱缸”。老车不顾个人安危,潜进水里,把牵引的绳索挂到车上,使拖拉机得以浮出水面——这一著名情节,使老车成为垦荒英雄,以至于电影《北大荒人》也用了这个典型事例,使这一动作成为经典:使“大酱缸”成为北大荒具有代表性的环境,令转业官兵战胜沼泽地成为垦荒队员开发北大荒的典型战例。由于这人这事都出自于雁窝岛,于是雁窝岛也就有了名。
老车又说,我的腿叫凉水乍坏了。不过,这样的困难,对垦荒队员来说,不是困难。困难的是找女人。有句牢骚嗑儿,说得是“北大荒好地方,又有米又有粮,就是缺少大姑娘”。为这事我还和王震说了,我说我想转业,好赶紧回家找媳妇。王震回答我说,你们谁也别想走!至于找媳妇,这事儿交给我,我来给你们办。将军说话算数。果然,不久,从四川给我们调来不少大姑娘;接着又以女青年为主,从山东、河北动员来不少支边青年;除此之外,还专门给找对象的转业官兵批假,回家找媳妇。不过有个规定,光自己找媳妇不行,还得找一个,带一个来。我是回老家找的对象,我这个老伴比我小10岁,那年我28,她18,我跟她说,北大荒天冷,耳朵冻硬,一拨拉就掉,她说,你的耳朵怎么没冻掉呢?于是她就跟我来了。我们把家安在4分场,雁窝岛。那时,没有房子,只搭了个小马架。晚上睡觉需要戴帽子,早晨起来得用棍子敲打冻在地上的鞋子……就这么艰苦,我们还给4分场开了12万亩好地!……“这一晃快40年了,我这个当年的标准小伙,现在肚子大的,得穿三尺六裤腰的裤子……农场的领导,都是第二代北大荒人,我和老伴在这儿生了三个儿女,现在有了三个孙子外孙——北大荒人有第三代了。现在,他们叫我老大爷,老爷爷,我们当之无愧地成了开天辟地的老祖宗——北大荒变成北大仓的‘第一道脚印’是我们踩出来的。”
“第一道脚印”是如何印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印在全国人民的心中的?
这得益于转业官兵中的文艺工作者;得益于一批因为政治原因到这里接受改造的,全国有名的文化人。那首发表于1958年5月7日《人民日报》上的诗歌《永不放下枪》,出自少尉军官徐志国,他呼应郭沫若的诗作《向地球开战》,写道:“感谢郭老称赞/我们去向地球开战/举起科学大旗/冲过艰难战胜自然/一颗红心交给党/英雄解甲重上战场/不是当年整装上舰艇/不是当年横戈渡长江/儿女离队要北上/响应号令远征北大荒……”如果说《永不放下枪》是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的“宣言诗”,接着便有“叙事诗”问世:版画《第一道脚印》;长篇小说《雁飞塞北》;电影《北大荒人》……《第一道脚印》画家晁楣,《雁飞塞北》作家林予,《北大荒人》编剧范国栋都是转业军官,都是853农场的垦荒队员。
因政治原因来北大荒改造的文化名人,有丁玲、艾青、聂绀弩、尹瘦石、黄苗子、吴祖光、丁聪、李景波……他们几乎与转业官兵一个车皮拉来,然后分散各个农场……东西不能再写了,画也不能随便画了,但他们的文化修养、艺术素质、创作理念,随时随地表示出来,滋养,影响着北大荒的文学艺术。对时代的写照与生活的感悟,多表现在他们此后的回忆文章与“口头文学”上,如吴祖光回忆北大荒生活时,说:“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北大荒的辽阔和广大。以前我们在北京从来就有想到过地球是圆的,那年一到这里,看到无边无际的雪,才看到了地球的模样。有一回从天际出现了两个小黑点,渐渐地朝我这个方向移动,原来是两匹乘马,踏雪而来。走近一看,两个穿军大衣的人下了马……事后才知道其中一位是王震,他是专程来‘右派队’看望我们的。‘右派队’建在853农场2分场6队,王震问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大家说没有名字,人们习惯地叫‘右派队’,王震沉思了一下说,我建议叫‘向左村’吧……”
吴祖光的这段“口头文学”,有情,有景,有人物。这些文化大腕随便说出来的话,就很有艺术味儿。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文化人,对垦区第一首长王震将军无任何的抱怨,相反为大家所喜爱,究其原因,大概是这位将军说话办事很有人情味儿——身遭囹囫的人要求不高,有这一点点温暖便心满意足了。
《北大荒人》先有话剧,后有电影,编剧范国栋是来自853的垦荒队员,他攻了几稿,攻不上去了,怎么办?聪明胆大的领导便把剧作家吴祖光与名导演李景波派了上去……再易数稿,终于有了模样。这是特殊年代的一种特别的创作模式。
今日盘点一下,在文学艺术上,最为珍贵的是生活在北大荒的艺术家创立了自己的艺术品牌——北大荒版画。由1960年第一次进京美展,到2005年赴英国巡展,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品牌还立得住——北大荒版画成为一种流派,活跃在中国美术界,展示于世界各国。
2003年与2007年,我在哈尔滨分别见到了北大荒版画第一代与第二代的领军人物晁楣与张朝阳。
这两个人都来自853农场。晁楣1958年辞去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职务,加入垦荒大军去了“853”,张朝阳则是受晁楣及他的作品所感召,将分配去北京毛纺工业局的通知书撕掉,申请去北大荒,“晁楣在哪儿,我就去哪儿”,他也到了“853”——二人走的是同一条路,从事的是同一个画种,反映的都是垦区的生活。但是从年龄、形象、气质,到审美观念、艺术风格,内容形式,二人则完全不同:步入老年的晁楣依然保留着军人气质,时值中年的张朝阳仍然是雅士风度。
晁楣用他的刻刀进行垦荒叙事,在叙事垦荒中,展示北大荒虽荒蛮,但不失美丽的环境,他的作品,除《第一行脚印》等少数作品,其大部份作品是北大荒风光展现,而人物只点缀于风光之中,当然他点缀得很美,顾及了垦荒主体人群——转业军人勤劳的身影。晁楣用人们熟悉并喜爱的套色木刻,绘制了北大荒的风景画。他的作品明显受到俄罗斯风景画的影响。
张朝阳则用比刻刀更加多样的工具,雕琢垦区人物。他把环境推到背景,作为塑造人物的典型环境,留出空间给人物,着力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形象。在追求视觉冲击力的同时,强调审美客体的内心感受。
晃楣的作品,多取材于垦荒的初期,被开垦的处女地,及在处女地劳作的转业官兵。
张朝阳则不同,他是延伸晃楣作品反映的年代,向当代靠拢,而塑造人物的重心做了很大,且近乎偏执的位移——张朝阳的作品中的人物全部为女性,是下乡来的女知识青年。。,他以惟美的理念,借览古西腊以来西方人体绘画经典,用中国人陌生的、洋味十足的铜版画,把东方劳动女姓的美推向世界造型艺术的殿堂。
我非常欣赏张朝阳的《始土》。这幅完成于2001年的铜版画构思于他在853农场当地号员的时候:大荒片,经犁铧的开垦,塔头草翻转了身子,黑色的腐质土像波浪一样起伏,翻滚的黑浪直涌向遥远的天际——富含腐殖质的黑土哟,肥得流油,今日开荒,明天种地,后天就开着收割机来收粮食,那圆鼓鼓的大豆、麦粒,装满一车又一车,运往哈尔滨,运往长春、沈阳、天津、北京!——垦荒队员陶醉了,他们与她们跳进黑色的海洋,拥抱那闪光的巨浪——画面,一位青春女姓裸露着她那美丽的身体,仰卧着黑色的浪峰上,她似醒非醒,充满憧憬,与噪动与苏醒来的茫茫大地溶为一体,达到天人合一之至美的境地——这是张朝阳心底的歌,它幻化出一幅美丽的图画,画的名字:《始土》。
与《第一道脚印》相比,同取材垦荒,同为版画,前者是木刻,后者是铜版画,一幅创作于1958年,一个创作2001年,相隔几乎半个世纪。如果说前者是画家兼垦荒队员献上的一道脚印,那么后者则是垦荒队员兼画家献上的一颗心;如果说前者是一篇报道,那么后者则是一首抒情诗;如果说前者撼人心魄,那么后者则令人走魂儿……
晁楣的版画让我们了解了事,张朝阳的版画则让我们看到了人;晁楣展现了事情是这个样子,张朝阳则揭示了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晁楣在北大荒版画史上留下“第一道脚印”,张朝阳则顺着脚印,走向广阔,走向深幽——晁楣与张朝阳的前扑后继,又有三代、四代的接力传承,使北大荒版画渐成气候,终成流派,并生生不息发展下去。
就艺术创作而言,难能可贵的是向前走了。艺术如斯,是因为生活如斯:同一块土地,同一个雁窝岛,一代一代朝前走,到了这一代,不仅是种田打粮,还搞加工,搞商贸,搞生态保护……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托拉斯,除了编制序号,还起个爱称:雁窝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