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潮流的美的复兴者——张朝阳版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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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潮流的美的复兴者——张朝阳版画研究

张朝阳是属于那种胸怀大志，不动声色，大器晚成的画家。他那种看似沉静如水，宠辱不惊的心态中，却包含着一种敢独自反对整个潮流的胆识。再看他那些对自己严苛之极、又不动声色的作品，也似静静地隐藏着一种不俗的张力。早在80年代初，作为北大荒“兵团知青”的张朝阳，就画出了他的第一幅成名作《晨妆》。此画构思不凡、布局严整、人物静穆端庄，立即就从北大荒版画“风景加小人”的整体模式中划分开来，就在当时的全国知青作品中，也显卓尔不群。在此后直到86年，他又先后画出了《歌与梦》、《春水》、《无垠》、《芳草》、《泽畔》等画，平均一年不到一幅作品。显然，他不是一个多产的画家。但是这些作品，都以其浓厚的生活气息，真挚的情怀，特别是贯穿在所有这些作品中的鲜明突出的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中央美院教授孙美兰在中国美术馆看了当时的北大荒风情版画展后感慨地说：“北大荒版画已从《第一道脚印》(晁楣50年代代表作)的时代进入了《歌与梦》的时代(张朝阳80年代初作品)”。中国版画家协会主席王琦先生在当时的评论中写道：“张朝阳的《无垠》和他的其他一系列作品一样，我认为他是版画表现知青题材最有成绩的作家……。他的艺术风格在北大荒版画家群中是个性色彩最鲜明的一个，和其他任何一个作家都有明显的区别，单凭这点就有独立存在的价值。”(85年《文艺评论》第二期)。我认为，王琦先生做提到的“和其他任何一个作家都有明显的区别”的根本所在，除了他的个性资质外，恐怕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那个特殊混乱的时代，他通过自己的作品把艺术的本体---美，摆在了重于一切的地位。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版画史家李允经先生在他写的《中国现代版画史》中，张朝阳被排在了中国知青版画的第一人(见山西人民出版社96年版《中国当代版画史》361页)。

　　文革的极左思潮未尽，代表西方现代和后现代的“85新潮”又铺天盖地而来，本来现代主义在西方已经就到了“一片可怕的混乱”(巴尔丢斯语)，此时中国美术领域的“混乱”就更是无以复加。这时的中国美术界，老年的画家们被否定(中国画穷途末路论)，从小到大习惯了写实技法的中年画家们，也徨徨终日，不知所措，就是一些已颇有名望的姿深艺术家也“毅然”改弦更张，“衰年变法”。总之，似乎无论什么人，什么画种，都总要多少往“现代艺术”的样式上靠一靠，都在争相与西方“对话”、“接轨”、“合壁”……惟恐不及。就在这时，张朝阳在他的《美学思考》(以下简称“思考”)中提出了一个纲领性的观点：重归于美。1990年1月1日，他沉静地写道：“传统的艺术，多受制于宗教、政治或自然而不大自由：现代艺术又太重主观而牺牲自然和美。

　　事物的流行和变化也总是物极则反，否定之否定。不是吗？本世纪曾不可一世的现代艺术现以似强弩之末，开始令人乏味、怀疑和厌倦了。类似歌德称之为“发高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使艺术重归于美---即重归于自然、万物之美，又放任于另一自然：人的主观精神和自由之美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特点就是‘美且自由’”。

　　做为一个画家，他的这种志向都竭力表现在了他的作品里，也表现字了他在每一幅作品的态度上。从90年代以来，他先后主要创作了铜版画《梦之舟》(90--95年)、《晚窗》(93--99)、《幽谷之泉》(94--98)、《始土》(79--2001)等。这些作品在他的笔下，都达到了惊人的美，又朴实无华，其间充满着博大深邃的思考，无处不显现出鲜活自如的辩证法。我们无意去逐幅评说这些作品，因为作者自己说过“一幅好画应使嘴巴缄默”。而我们所感兴趣的是通过他的这些作品及其所涉及到的一些美学现象，并由此联系到世纪之交直到当前一些最为敏感的议题，展开一些讨论。他90年代初的第一幅作品是《梦之舟》(铜版)，这是一幅极尽单纯简洁的画：一条船中躺着一个人。我们暂且不猜度这幅画是否表达了什么主题，我们相信，只凭那似幻似真的画面中所展现的那惊人的美，就会使我们驻足停留。如果你是一位关注环保的人，也许你会觉得这是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主题：若是一位花季少女，也许会觉得这是表达了她们的多梦情怀。

　　93年，他创作了铜版画《晚窗》。这是一幅精湛的铜版力作。画面表现的是一艘装满货物的老船，窗前倚坐着一位持书的少女，伴着海面落日的最后一缕余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在想些什么呢？是大海的奥秘？生活的困惑？抑或承载她的这艘老船的历史……

　　在表现上，作者无论对于人物、环境、光色等等，都进行了充分、尽兴的刻画。可说是极尽所详、不厌其烦。同时籍此将腐蚀铜版所特有的金属材料效果，演释得淋漓尽致……尽管如此，这副画的整体感觉却非常地单纯简洁，一切效果都高度集中，一切都在表达和诉说着一种情绪、一个东西。而这大概就是石涛所说的“一画”吧。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是这样一幅有所情节的具象画面，画家也回避了古今一些人所喜好追求的文学意味和哲学倾向，仅通过对画中一切平凡事物的诉诸情感的刻画，造就出一种如现实生活一样丰富又混沌的意境。在生活节奏紧张繁忙的今天，这样的画面无疑给人以清新、超脱之感，带给人以无穷之意与不尽之想。到2001年，张朝阳经历22年，完成了他的另一幅力作《始土》。此画的构思是他在北大荒农场当地号员的时候，湿漉漉的荒草被拖拉机刚刚翻过扣在泥土中，潮湿的土块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招来一群翩翩的白鸟。此画当时叫《黑色的海洋》。这画多年来数易其稿，逐渐去掉了所有那些与具体劳作相关的特征，如拖拉机，操作大犁的女机耕手，以及翩翩飞舞的水鸟等等……最后剩下了一片辽阔的处女地，以及斜躺其上的一位裸体的少女。画面抽象了，也许涵盖更广了。

　　不是吗，在这一片恢宏的处女地的衬托之下，人们得已用惊叹的目光审视这位睡眼惺忪的裸女，她的体态既优美规范，又鲜活具体。说她“优美规范”，是说如果没有对古希腊以来历代西方人体经典的深入研究，是无法画出这样一幅完美脱俗、静穆典雅的人体的；同样，如果没有对真实个体的敏锐把握和审美观照，也不可能画出这么一幅活生生的独具东方韵味的美人来。她的茁壮丰腴，她那似醒非醒的噪动，同这一片在晨光中苏醒的茫茫大地遥相呼应，溶而一体，达到一种“天人合一”之至美的境界。

　　站在这幅画前，有时你会感到美的惊心动魄，震撼人心。美本来是属于可见的形体的，但是当画中所有的一切都美，并且所有的美都协调一体，所有的美都集中而一时，这时全画就不仅为美的形体所笼罩，为美的意境所笼罩，同时也为美的精神所笼罩。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你才会感觉到美的崇高。这大概也就验证了作者常说的“大美即崇高”吧!古罗马美学集大成者朗吉驽斯的崇高论的一个重要核心，就是认为美感是一种惊奇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一个东西“美的惊人”时，它就有种崇高感，以使人无力再对它品头论足。我们认为张朝阳的《始土》就是这样的作品。

　　透过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出几个十分耐人寻味的特征：

　　其一是，接触他的人都知道，张朝阳是一个极具思想的人，但他的言谈却没有学究气；作为一个画家，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那些最好的作品，反而大都看不出有何“思想”。何故也？张朝阳在他的“思考”中说道：“一个艺术家与他的作品，就像大海与它的浪花：大海广阔无垠，深不可测；而浪花则是美丽的，简单的，变幻无穷又一目了然。”“‘思想内容’之于美，就像影子之于光，影子永远藏于光之后，一旦显现于光之前，即化为乌有。”

　　其二是：他完成一幅作品，大都经年累月，而成画却总是轻松简洁，一目了然。何也？张朝阳十分钦佩毕加索，但在他的言论中，批判最多的也是毕加索，可说是逮住机会就往他屁股上踹一脚：“绘画区别于文学等其它艺术的本质特点不但在于美，而且首先在于它那瞬息即就的美。

　　因此，绘画不是让人慢慢解读的东西。绘画也不是检测观众智商与知识的工具。

　　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使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如果离开了对某段历史的文字解说和对画家创作意图的介绍，它的‘意义’和‘分量’还剩下多少呢？它还有评论家或教科书所告知的那么多吗？

　　艺术的实践千百次地告诉我们；恰恰是那些在第一眼就被感知、就能打动心灵的东西，才能最长久地吸引人的眼睛，并由此驱动人们对整幅画不疲的玩索。”

　　其三：张朝阳的画都极具表现力，往往在一瞬间就能打动心灵，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但又看不出他的画中有何特别的技法或“绝活”。

　　关于这点，我们看到在他的“思考”中，曾轻淡地写道：“那只是被作品吸引而忘掉艺术家的画是最好的画，这正如孙子所说的：‘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

　　纵官张朝阳的作品和言论，特别是他在作品中对一系列与“美”有关的问题所做的百折不挠的努力中，我们可以窥见到他心中所怀的真正的目标，那看来就是不仅要矢志创造一幅幅至美的作品，而且要以此打开一个久违了的只属于新世纪的新天地。他在自己的“思考”中多次提到了“孙悟空”、“孙行者”，并且以此自诩，显示出他对探索艺术的“真经”——“美”的忠诚、执着与勇敢。张朝阳曾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提出：“新世纪的一代大师，只能从现代艺术的掘墓人中诞生”(2001年《美术》第十期)。

　　他自己在骨子里所要扮演的就正是一个“现代艺术的掘墓人”的角色。我们无意在这里对一个正富争议的问题作出评判，但有趣的是。2000年美国举办了一次中国20世纪版画回顾展，该展的总标题就赫然采用了张朝阳所提出的那个纲领性口号《重归于美》。

　　命归大器晚成的张朝阳，他常好谦逊地说“我好的作品还没出世”。无疑，他会不断以新的，美得更加不动声色的作品“雄辩”于新世纪画坛。

黑龙江省美协副主席省版画院副院长张桢麒

原载2002年《美术》第10期